Still in the Green Zone
6.計謀
那是棟8層樓的老舊公寓,一樓的鐵門深鎖,鐵門旁邊有一個地下室的入口,公寓樓上的窗戶全都是暗的,由灰塵還有老舊的程度看來,似乎沒有人居住已久。
地下室入口處只有一盞小燈,照亮了一道往下的狹窄樓梯,從門口看進去只勉強看得見5、6級階梯。
入口處的磚牆上有著斑駁的痕跡,上頭掛著一塊黑白色系的白底黑字小招牌,上面寫著「Lethal W.」,直接翻譯叫做「致命的W」。
好怪的名字,感覺好像是硬湊出來的。
重型機車就停在地下室入口處的正前方,環顧四周,附近只有一間報廢的戲院還有停止營業的汽車維修廠以及幾棟很相似的老舊公寓。
即使是號稱全國數個最繁榮城市之一的這裡,依然還是有這樣子頹敗的場景。
這是否代表著,隱藏在那些光鮮亮麗之下,我們就可以開懷的繼續笑著?
我們的城市、我們的街道,就跟我一樣,是個只懂得逃避痛苦的小孩子。
是嗎……一個只懂得逃避痛苦的小孩子……
「我不想感受到痛苦。」腦海中一個渾身濕透的小鬼正這麼說著,我彷彿在街道盡頭的轉角街燈下看見他的身影。
「看來是這裡。」阿能的聲音傳來,我從回憶中抽身,點了點頭,跟著他走了進去。
樓梯通道歪歪斜斜的,每隔幾公尺設有一盞微弱的燈泡,讓我們勉強看清腳下的路,木製的梯級裝潢,腳踩上去「卡啦卡啦」的。
牆壁上貼滿了一層又一層的海報,上面都是些我沒看過的人,有的拿著吉他,有的吹著薩克斯風,還有一些表情猙獰的拿著麥克風,應該是一些很有名氣的音樂家吧,可惜我一個都不認得。
我們順著昏暗的樓梯往下走了許久,感覺像是走進了某隻地底怪物的食道裡,每踏出一步,就越是有進入深邃異界的感覺,像是一步步的跟真實世界隔離著。
終於走到了底,抬頭一看,別有洞天,地下室的空間比想像中來得大得多。
樓梯入口連接了一條大走道,走道上的拼貼式木造地板和樓梯有著相同的材質,意外的有著摩登感;走道旁邊還有幾間小商店,有的是賣一些衣服、小飾品的服飾店,還有一間小唱片行、只有五個座位的咖啡廳以及一間貼滿了照片的刺青專門店。
我往那些商店裡頭看了看,都沒有見到目標或是邋遢鬼。
中間的大通道中塞了滿滿的人,估算至少有7、80個人以上,看起來正在排隊進入通道盡頭的一個門裡,門前還有三個身上掛著牌子的人,似乎是某種工作人員,其中兩個正從排隊的人手裡收著票券,另一個拿著一個小印章,在每個進入門內的人手上蓋一下。
門裡面隱隱約約的傳來厚重的音樂聲,和四周嘈雜的人聲交織成一片。
「這是什麼,某種邪教的聚會嗎?」我心中不禁幻想著目標方小姐被邪教教徒給當成祭品供奉的畫面。
身旁的阿能白了我一眼,那眼神我認得,那代表了:你是白癡哦?
「走,排隊去。」他簡短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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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票的工作人員拿章在我的右手蓋了一下,我瞄了一眼,手背上有著「LW」的藍色痕跡。
跨進門的那一刻,我整個人被剛剛在走道上隱隱約約聽到的音樂聲給籠罩,像是有人終於把音量給調回了正常狀態。
門裡頭黑壓壓的一片,滿滿的都是人頭,人群的後方是一個把檯,是燈光最明亮的地方,把檯後方兩個Bartender一個染著綠色的短頭髮,一個留著過肩的黑色長髮,正努力的工作著。
人群的前方是一個比地面高起大約80公分的平台,平台上方拉起了一簾深色的布簾,但從布簾後透出的稀微光線明顯看得出來窗簾後方似乎還有很大的空間。
我上一次看到類似這樣的場合好像是學校的禮堂。
天花板上還有一些桁架,上面架著一些看起來像探照燈的東西,平台兩側還有兩個相當巨大的黑色箱型物,應該是某種擴音器,空間內的音樂就是從那裏傳出來的。
這想必是某種舞台,是提供某種表演的場地,不會錯的,這場地裡的所有人都是來看某種表演的,雖然還不知道是什麼,但想必不會是我胡思亂想的邪教集會。
除了把檯的光線外,裡頭的燈光沒有幾盞,無法看清整個空間,更別說裡面人群的面孔了,要一個一個去找出我們的目標在哪裡,似乎得花不少時間。
真是傷腦筋啊,我在心中思忖著。
「跟我來。」阿能在我耳朵旁說,一馬當先的就往人群裡擠。
在我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我已被阿能一手扣住手臂往前拉,擠入了人群。
我們在人群之中不停的前行,一路上感受到不少被阿能撞開的人所投來帶有怒氣的視線,我們一直到了舞台正前方才停下來。
正當我要開口詢問阿能現在到底在做什麼的時候,籠罩著我們的音樂突然消失了,連原本少數的幾盞燈也一併失去光輝,突如其來的安靜與黑暗,更加凸顯了四周圍人群的嘈雜交談聲。
難道是又有敵人來襲?我緊張的眨著眼睛,往四周看著。
真糟糕,眼睛還無法適應黑暗,這時候如果真的有敵人可就真的很不妙。
此時只聽見一種碎裂的金屬碰撞聲響了四下,下一刻,眼前的布簾就隨著一陣比剛剛播放的音樂還要巨大厚重的爆裂聲響被拉了開來,呈現在眼前的是被耀眼的光線照亮的舞台,上面站著幾個人,而站在最中間手拿麥克風的人……
「是她!」我不禁大聲喊了出來,可是聲音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噪音裡。
阿能微微笑了笑,臉上的表情似乎顯示著他早已料想到這個狀況。
我又瞇著眼睛觀察舞台,看見邋遢鬼在目標方小姐的右方背著吉他彈奏著。
原來如此,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邋遢鬼的造型打扮、身上背的吉他、以及我從他唇上讀出來、對方小姐所說的「待會兒妳要好好表現,這次是很難得的機會」的意義都有了明確的解釋,他所指的就是這個現場表演。
難怪阿能剛剛會白了我一眼,看到邋遢鬼的裝扮和身上背的吉他,再進入到了這個充滿音樂、樂團文化地方,應該很容易就能想通的才對,看來我推論的能力果然還是有待磨練。
在聚光燈的照耀下,她變得更加閃爍,像是一個穿上黑色晚禮服的女神降臨人間,為眾人帶來祝福。
太美了。
震耳欲聾的音樂席捲而來,我的耳朵卻幾乎沒有感受到一絲一毫的悸動,只是凝視著方小姐在舞台上揮灑的身影。
沒有錯,閃爍耀眼的舞台才是你天生的歸屬。
我不知不覺的把集中力運作到最高點,想要把屬於她的每個瞬間都牢牢的刻在腦子裡。
站在她右側,正順時鐘拼命甩著自己長髮的邋遢鬼;站在她左側,把上衣紮進西裝褲、背著只有四條弦不知道叫什麼東西的小鬼;還有坐在後面敲著圓圓一片一片金屬的龐克頭……這些都不重要,在她的跟前,不論是台上或台下的任何人都不再有存在的意義。
因為她是女神,是無庸置疑的存在。
就在這一刻,我們都不再重要。
不再重要。
只要凝視著她那屬於她的渾然天成就夠了。
漸漸的,我融進了她舞台上那堪稱壯麗的景象,似乎突然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究竟在何處,像是只剩下意識殘存著、漂浮著,餘下凝視女神的意願。
「我不想感受到痛苦。」腦海中那個渾身濕透的小鬼又出現了,在我耳邊低語著。
我感覺到我陷入一種潛伏在意識下的恍惚,那個渾身濕透的小鬼正從我身後勾住我的脖子,他的身體慢慢的融化,一滴一滴的流進我的身體裡。
「我不要……痛苦……求求你……」他的聲音在我的身體裡不斷的迴響著,我覺得我的身體漸漸的不聽指揮,逐漸被他掌控。
糟糕,居然會在現在這個時刻。
「隱隱約約能讀得出來他們的『計謀』。」
正當我「走火入魔」之際,阿能突然沒頭沒尾的在我耳邊冒出這麼一句。
好像冷不防的被打了一巴掌一樣,我感覺到我的身體以及四周圍的擁擠感回來了,不再是剛剛那種漂浮的狀態。
好險。
我摸了摸額頭,發現上面都是冷汗,轉頭看了看阿能,只見他已把墨鏡推到了頭上,像髮箍一樣的箍住了他有點過長的瀏海,閉上眼睛、聚精會神的聽著,那八成只是他的自言自語吧。
「拿把ESP擺出一臉大師的表情,TONE卻調得像是3000元的塑膠琴一樣糟糕,邋遢鬼真是讓人失望,算了,反正也沒有真的抱著什麼期待。」
「蛤?」說真的,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講什麼。
眼前的樂團正持續狂傲的演奏,站在舞台正前方第一排的我們,接收了最強烈的震撼,除了離阿能只有幾十公分距離的我之外,他的低語想必沒有人聽見。
邋遢鬼正瘋狂的甩動著自己的頭和身體,我期待著他甩到頸椎斷裂的同時也不禁感到疑惑,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他的動作總有種不協調的感覺,像是繩索裝錯位置的懸絲傀儡,或者是該說傀儡師的技術不到家。
反觀我們的目標方小姐,她身體的擺動像是整個人融進了節奏裡,彷彿可以讓人「讀」出無形的旋律與節奏,就連我這個音癡也能夠感受的出來。
「真不懂那些跑去看演唱會的人到底在想什麼?票價貴又要和幾千、上萬人擠在一起,真是難受呢。」我笑著說,一面看著阿能手上拿著的演唱會門票。
「你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耳朵是裝飾品啊?」阿能用手晃了晃剛剛用8000元從黃牛那裡買來的演唱會搖滾區門票。
「雖然我覺得很渺茫……」阿能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我,「……不過我還是希望你總有一天能夠瞭解聆聽音樂的快樂。」
「他在假High。」我的餘光發現阿能的眼睛已經睜開,擺出了一種死魚眼的樣貌,「明顯看得出邋遢鬼的動作是對著鏡子練出來的,而不是真的跟著節奏在擺動,練得也不到家。」
你又知道了,真是;我在心中默想沒有說出來,他只有在異常認真的時候才會露出那種死魚眼的表情,這種時刻他絕對聽不進去別人的話。
「旁邊那個Bass也是,頭甩得那麼激烈,身體卻僵硬得像根木頭,也是個對著鏡子練出來的,而且更失敗,似乎根本沒有節奏感,手指力道也不均,基本功明顯不足。」
「什麼是Bass?左邊那個穿得像教官的嗎?什麼基本功?」我在阿能耳朵旁邊低語,他露出一種懶得解釋的表情,當做沒有聽到一般的繼續說。
「鼓手沒有力道也沒有律動,除了龐克頭很搶眼外,其他沒什麼好說的,哈哈。」
那個「哈哈」語氣聽起來超級不屑的,這傢伙嘴巴賤起來的時候更勝於我,無人能出其右。
話說回來,還滿難得看他一開口就說這麼多話。
我很想聽聽阿能對方小姐的評語,於是我盯著他看,只見他又閉起了眼睛聽著,直到十多秒後他睜開了眼睛。
他轉頭看了我一眼之後,說:「嗯,大概知道了,走吧。」
阿能把自己的脖子扭成一個很奇怪的角度,我推論那應該是他伸展身體的方法。
「啊?去哪兒?知道什麼?」我還在等著他評論方小姐。
「走了啊,我們還沒吃晚餐不是嗎?肚子好餓哦。」他抓了抓頭,用一種看著奇怪生物的表情凝視著我。
「走?才唱了兩首歌、第二首歌也才唱到一半耶!你不想看幹嘛還拉我一路衝到舞台前方?你有病啊?」我克制住用頭錘頂他臉的衝動,對著他的耳朵大喊。
我還想繼續看啊!這句話我倒是沒有說出來。
「在他們唱完之前,目標是不會離開這裡的,我們至少還有幾十分鐘的空檔,而且……」阿能在我耳邊低語道,「……會走近到舞台前方主要是為了確認舞台附近的狀況,因為我滿擔心目標的安全……剛剛到現在我已經確認過了,舞台和後台這邊沒有什麼威脅,到外頭去盯著也比較好掌握狀況,別忘了現在的情勢。」
阿能的一席話把我拉回了現實,我心想,擠在這裡面的確不容易掌握四周的狀況,比方說若是現在門口有人埋伏著要對我們不利,以我們目前被巨大音樂聲響以及大量人群包圍的狀況下,是很難察覺並且掌握先機的。
光是顧著欣賞目標的姿態,害我幾乎忘卻我們目前遭遇的兇險,我到底……在幹什麼啊?也太渙散了吧?
但是我們所站的位置,四周被人群滿滿的包圍著,後面少說有十幾排滿滿的人正隨著音樂擺動、鼓譟著,我看等我們擠到位在後方的出口也差不多散場了。
「不過……」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對,「……舞台四周我可以理解,但是你是怎麼知道後台沒有威脅的?你有超能力哦?」
「那不重要啦,反正我知道就對了。」阿能對著空氣甩了甩手,意義不明的動作讓我更加的感到好奇。
「況且,我是真的餓……」阿能後面的話我沒有聽清楚,因為這時候站在我們正前方的方小姐突然揚起上半身,用一種挺身往上的姿勢單手將麥克風朝天握著,另一手高舉向天,她的長髮被甩到了後方,清秀的臉龐這時意外的認真、灌注了一股微微的勁力。
在這一瞬間,時間像是真正的暫停了--不是因為我高度運作了集中力,而是真正的暫停了。
她臉上所刻意塗抹、營造某種邪惡的妝扮,掩飾不住她臉上激昂的歡喜--那是一種純粹快樂的表現。
如同她在大雨下露出的笑容一般純粹。
像是有人突然按下了播放鍵,下一個瞬間,她聲音突然拔高了好幾倍,爆炸性的力道貫穿了整個空間,也貫穿了所有人的心智,接下來的幾十秒,她就這樣子用一層又一層充滿爆炸力、極高而不失厚度的嗓音吟唱著,沒有任何歌詞,純粹只是一種冷豔的鳴響、卻又有著異常深邃的甜美。
隨著她的鳴唱,我的腦海中浮現了一大片無止盡的草原,無盡的墨綠在地平線處和藍天交錯,而我正與方小姐手牽著手在草原上方漂浮著,她的笑容依舊是那麼的純真,我也對她一笑,一同向著青藍色的天空以及耀眼的日光飛去……
在她嗓音結束的瞬間,歌曲也跟著結束,我從那耀眼的青藍與墨綠中被拉回現實。
我發現我嘴巴張得大大的,眼淚不知何時從我的眼眶奪眶而出,腦海中那個渾身濕透的小鬼似乎也隨著她的歌聲露出了微笑漸漸淡去。
整個空間裡接近一百人左右的聽眾盡數像是陣亡了一般,沒有任何反應,像是一個個靈魂被掏空了的軀體,安靜的襯托著空間中迴盪的殘響。
幾秒鐘後我們才如同從溺斃狀態返生一般的發出歡呼。
我發現我又滴下了一滴眼淚,這輩子第一次瞭解到音樂原來是可以這麼的美好,一瞬間就在我內心深處埋下了救贖的幼苗,讓我有種想要上前擁抱她的衝動。
「原來如此,她還無法完全掌握自己所擁有的能力。」阿能難得皺緊了眉頭,看起來意外的認真,但是卻有種滑稽感,我一面流著眼淚一面憋著笑,「經驗不足,以致於無法駕馭天生具有的能力,難怪一開始沒什麼看頭,唱了一首歌之後才慢慢的唱開。」
我凝視著阿能,努力咀嚼著他的話。
「她並不是只有外表而已,對於他們的『計謀』,看來是我推測錯了。」
我驚訝的瞪著阿能,那個從未承認自己錯了的阿能居然推翻了自己信誓旦旦的推論。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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