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ill in the Green Zone
9.依賴與習慣
短髮大叔和我一起跟著李婆婆坐上了救護車。
「小兄弟,謝了,」等我們兩個擠進救護車,短髮大叔把我的手機遞還給我,爽朗的笑了聲,「哈,出門運動的時候都習慣不帶手機,看來這個習慣要改一改了。」
我看了看救護車內的電子儀器,心想還是先把手機關機好了,以免影響到儀器。
「別客氣啦,其實我之前也習慣不帶的。」我一面回答,一面操作著手機將之關機,放到褲子口袋裡。
我想起上次沒帶手機被阿能念了一頓的事情,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戴上了什麼樣的面具。
救護車在三分鐘之內就到了醫院,司機開得又快又平穩,相當高超的技術。
如果我能撐到退休的那一天的話,就來專職開救護車好了,這是個相當有價值的工作,只是不知道有沒有需要特殊的資格呢?
雖然我的駕照都被吊銷一年多了,不過到時候再重考就好了。
我們兩個在急診室外頭的等候室坐著,短髮大叔一面抓著頭髮一面東張西望的,看起來像個體型比較大的小孩子。
20分鐘之後,一個白頭髮的醫生從診間走出,往我們走了過來。
「請問……你們是她的親人嗎?」他說,有著一股誠懇的語調。
「不,我們只是剛好在路上遇到。」短髮大叔一面說,一面伸手搔了搔後腦杓,我發現那似乎是他的習慣動作。
「哦……這樣阿……」白髮醫師沉吟著。
「那個……其實我女友住在她隔壁,我跟她算是點頭之交。」我說。
「哦……原來如此,那她有沒有親人你知道嗎?」白髮醫師說。
「據我所知,她似乎是獨居……她身體究竟出了什麼問題。」我直接提出我的疑問。
「嗯,她有嚴重的心臟病,要長時間吃藥控制,這次的症狀應該是該吃藥的時間卻沒吃,所以才嚴重發作……」白髮醫師的表情有點憂愁,「現在已經穩定下來,休息個一兩天就可以出院,我會先開個一個月的藥量給她,基本上只要定期吃藥,就可以控制住……」
我「讀」到他的嘴角微微往下抽搐了一下,那通常代表了言不由衷或是隱瞞了什麼事情,目前看起來像是後者。
我想或許他沒說的就是──這樣子吃藥只能治標不治本。
對於藥物的依賴讓她繼續的活下去,就這樣照著三餐吞下那些五顏六色的藥丸,繼續在早晨睜開眼睛,獨自承受著孤單,獨自,走下去。
那延長的,究竟是生命,還是只是意識中一種「繼續下去」的習慣?
就像我前幾天才去藥局拿的、每天帶在身上的「Midazolam」,它讓我能夠像正常人一樣的活著,但藥物依賴就像一把雙面刃,正漸漸的侵蝕我的身體。
我突然想起不久前她跟我說的「年輕人要多把握時間哦……」,我感覺到,我似乎漸漸的摸索到什麼了。
我腦海裡有一處地方,突然感到非常的疲累。
「接下來就交給我們了,我們會給她妥善照顧。」白髮醫生說,臉上倒是很容易的讀出些許真誠。
和醫生道謝後,短髮大叔說他要回去公園拿他的長棍,很瀟灑的揮了揮手,並用很有朝氣的嗓門說了句「再會了,小兄弟。」向我道別,像是個下了課想出去找朋友玩的大孩子。
而我,在高樓之間的灰暗天空下迷惘著、徘徊著,腦袋裡一片混沌。
「哎,回來啦,我還以為你不回來吃東西了。」今天排休假的女友半躺臥在兩人坐的便宜破舊沙發上,手上拿著一本昨天才送到、從網路書店訂的《流體力學的實際應用》,看起來已經看了一半了。
說真的,光是看那書的厚度和封面我就投降了。
到家的時候已經下午12點多了,茶几上放著女友買回來的便當,塑膠袋上釘著一小張點菜單,上頭畫了兩個圈,一個畫在「牛肉炒麵」上,另一個畫在「羊肉炒飯」上,在牛肉炒麵旁,龍飛鳳舞的字跡寫著「加蛋」。
估計牛肉炒麵是女友點的,因為她喜歡吃蛋,但為什麼不順便也幫我加一下……
我又仔細的看了看點菜單,最上面的小字印著「樺今小館」,那是樓下附近一間老夫妻所經營的便當店,是我們常會叫的外送,難怪上面那個字跡那麼眼熟。
「你請他們送來的嗎?點了什麼。」我脫下沾滿汗水的T恤,隨口問道。
「沒阿,剛去藥局買陣痛貼布,就順便帶了回來,」女友揮了揮貼著鎮痛貼布的右手腕,雖然看起來還是腫腫的,但感覺好像比之前好很多了,「我幫你點了羊肉炒飯。」
「你呢?你吃了嗎?」我說,隨手把手機丟在茶几上。
「我吃過了。」她指了指垃圾桶裡已經空了的便當盒。
「哦,這麼快?」我應了聲。
「快吃一吃吧。」女友說,仍然埋首在書本裡。
「嗯。」我簡單的說。
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提起李婆婆住院的事情。
–
女友雙手抱胸,用一種類似流浪漢在取暖的姿勢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少說四、五百頁的書壓在臉上,我看了都覺得難過。
我將之輕輕的移開放到一旁茶几上,結果她反而醒過來念了我一頓。
「遮住光源我比較有安全感,這樣我才睡得著。」她說,又把書給搶了回去壓在臉上。
妳用薄一點的書不行嗎?真是敗給她……
算了,她堅持的事情,我講什麼都不會聽的,這才是我認識的小慈阿……
我收拾了一下兩人吃完的便當盒,去浴室沖了個澡,把身上的汗水洗淨。
走出浴室後,我一面擦著頭髮,一面從背包裡拿出一個攜帶型藥盒,裡面裝的是滿滿的「Midazolam」。
我凝視著那淺白色的橢圓形藥丸,思索著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的思緒。
然後我閉上眼睛,一口氣吞了兩顆下去。
睜開眼睛,努力不去釐清腦海中那些混沌的滋味。
我從茶几上拿起手機,轉身讓自己的身體墜落在床上,我成大字型躺在有點凌亂的床單上。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凝視長著黴菌的天花板,靜靜的躺著,感受「Midazolam」在身體裡慢慢的散了開來,如同毒液的蔓延。
「繼續在早晨睜開眼睛,獨自承受著孤單,獨自,走下去。」
腦海的混沌中,似乎有這麼一句話正載浮載沉著。
「那延長的,究竟是生命,還是只是意識中一種『繼續下去』的習慣?」
我咬著牙,緊緊的閉上了眼睛。
「滾開。」我在腦海中喊著。
「……獨自,走下去……」腦海裡的聲音漸漸的消逝,似乎是被終於趕到的毒液給包裹著,一同消失在混沌之中。
我又靜靜的躺了幾分鐘,感覺自己已經重新沉到了湖底的中心。
純粹的平靜,迴盪在我耳際只剩下「空」。
我睜開了眼睛,呼了一口長氣,把握在手中的手機拿到眼前,啟動電源,輸入了開機密碼。
我伸了個懶腰,手機螢幕正跑著開機的畫面,我繼續操作著。
幾秒鐘之後,我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色彩鮮豔的大螢幕上顯示著兩則我沒有看過的訊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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