紊亂。秩序

Still in the Green Zone

17. 圖紙

「你覺得，我會成為什麼樣子的人呢？」我正坐在小慈家的小陽台上，小慈正一面看著封面印著「最新潮流髮型誌」的書，一面凝視著我的頭髮。

「別吵，我正在想這一刀要不要剪下去。」她將髮型設計書架在陽台上的花圃上，歪著頭，左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重心放在右腳，左腳輕輕的在陽台的磁磚上踩著節拍，右手拿著剪刀對準我的頭，眼神看起來異常的專心。

我瞄了瞄正在我臉前方晃著的銀色剪刀，吞了口口水。

「哎，我說阿……只不過是網路書店寄錯了書，應該沒有必要拿我來當實驗品吧？」我看了一眼旁邊地板上今天剛寄到的、網路書店的咖啡色箱子，裡頭還躺著10幾本書。

「因為還要拿去換很麻煩嘛，乾脆就拿來讀囉，沒買到的就再買就好了。」小慈嘟著嘴。

「問題不在這裡吧……」我緊盯著眼前的剪刀，不敢眨眼，「你可以不要用單手插口袋這種『瀟灑』的姿勢還一邊用腳打著拍子嗎？話說你是在打什麼拍子啊？這樣感覺相當恐怖……」

「唉唷，因為我在認真思考，而且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很遲鈍，左手不太行，只有右手靈活嘛。」小慈微皺著眉頭，像是正在認真的思考要怎麼把我的頭髮改造。

的確，這樣想起來，和小慈認識至今，發現她不管做什麼事情幾乎都是用右手來，很少看她用左手的。

「唉……」我感到被小慈給掌握在手中，每次對話都會完全被轉移焦點，只好輕輕的嘆了口氣，認了命。

經過了幾十分鐘的如坐針氈，小慈終於宣布我的新髮型大功告成。

我用顫抖的手拿起鏡子，這段時間腦海中不斷幻想著自己會被搞成什麼怪模怪樣，就某方面而言我剛經歷了相當緊張的一段人生。

但結果卻讓我相當的出乎意料，鏡子裡頭映出來的那個人，並沒有我想像中變成驚世駭俗的怪頭（龐克頭或是螺絲起子頭之類），而是一個相當有精神與朝氣的刺蝟頭，頭髮毛躁的相當有層次，亂中有序的相當俏皮。

我發著呆，凝視著鏡子，發現自己已經好久沒有清楚的看到我的雙眼而不被過長的、流浪漢型長髮遮蓋住了。

有一種，嶄新的氣息。

「怎麼樣？不喜歡嗎？」小慈正拿著掃把掃著我一地的長髮。

「我……」有一種被埋在在地底深處許久後終於被挖出來見到陽光的感覺，「……很喜歡。」

「真的嗎？看起來言不由衷的。」小慈繼續嘟著嘴掃著地。

「真的，你這個人……是不是沒有弱點阿……也未免太扯了。」對於一個從來沒有學過剪頭髮的人來說，第一次幫人剪頭髮就擁有這種功力，的確相當匪夷所思。

「嗯……好吧，勉強相信你。」小慈轉過頭專心的掃著地。

我彷彿看到了一個徵兆，這一連串的事情——在打擊練習場遇到了小慈，不久後又在街上巧遇了阿能——而現在又突然從鏡子中自己的倒影裡看到了一種象徵，像是一個重新開始的契機。

我真的……可以嗎？我在心裡自己問著自己。

「哎……我說阿，你覺得我如果換個工作好嗎？」我試探性的問著。

「好阿。」小慈一面掃著地一面吹著聽不出來曲調的口哨。

「……」

「幹嘛？」小慈看我不說話，停下了掃地的手。

「你也回答得……太輕易了吧？」我看還花不到0.1秒。

「阿就……總不可能一直當個打工族吧？難道你對時薪100元、常態加班卻沒有加班費的打工有著如此瘋狂的熱情嗎？你這人還真是個奇葩呢。」

「這句話……我今天聽到第二次了……不過你的嘴巴更毒一點……」我有種被折凳打到臉的感覺。

「嗯？」小慈抬了抬眉。

「沒事……我只是在想，我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的人。」我又看向鏡子中自己的倒影。

「哦……你也會想這種事哦？和你在一起一個多月了，還是第一次看你思考未來呢。」

雖然她的語氣還是一如往常淡淡的、輕飄飄的，但我還是有一種被指責的困窘感。

「嗯……」我沈吟著，看著小慈把那本「最新潮流髮型誌」隨手往書櫃一拋，又從網路書店的箱子裡抽出一本書。

「呃……什麼嘛！我要的是『鬥陣俱樂部』而不是『惡搞研習營』啊！搞什麼！？」小慈對著書皮怒吼，我則慶幸這次是小說，我應該不用再當實驗品了。

小慈在晚上八點出門上晚班，我獨自一人留在房裡，攤在她鍾愛的雜牌便宜沙發上，手拿遙控器隨意的轉著電視。

當我發現電視遙控器不聽使喚、似乎電池耗盡的時候，已經是凌晨2點20了。

這段時間我居然就這樣一直漫無目的的壓著遙控器、轉著頻道，電池居然就這樣被我耗盡，但對有什麼節目或影集、電影則一點概念都沒有。

內心一片混沌，完全靜不下心來，更別說仔細的思考了。

「哎……」我輕輕的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嘆了口氣，心想算了，先睡一覺吧。

我吞下半顆「Midazolam」，往床上一躺，很快的就如同墮入了深淵一般的、彷彿靈魂不斷往下滑落，進入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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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生命就是一張空白的圖畫紙，我不會強迫你要畫什麼，」約莫三十出頭歲數的女人用她粗糙的手掌摸了摸小男孩的頭，「因為畫筆在你的手上，想成為什麼樣子的人，都在於你。」

「那媽媽想我成為什麼樣子的人呢？」小男孩天真的童音，小手抓著媽媽的衣服下擺不放。

「媽媽只要你能夠開心、自由的一直活下去就好，」媽媽輕輕捏了捏他的臉，小男孩感受到她手上硬繭的觸感，他知道那是母親幫傭時所留下的痕跡，「只要不是做傷天害理的壞事，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只要你快樂就好。」

「嗯，那我要永遠陪媽媽一起生活。」小男孩的聲音充滿了天真的嗓音。

女人對小男孩瞇著眼睛笑了，眼眶紅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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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躲在巷子的轉角，偷偷依著高聳入雲的辦公大廈外牆旁。

巷子裡，女人正揮著汗將一包又一包的黑色垃圾袋丟進垃圾子車裡，溫柔的臉龐透露著認真的模樣。

黑色垃圾袋看起來相當的沈重，女人臉上露出辛勤的表情。

那和他經常看到的溫柔完全不一樣，隱約透露著一種堅強。

男孩看了看自己細瘦的手臂，眼淚不知為什麼突然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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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穿著市立國中的淺藍色制服，留著短短的平頭，皮膚曬的黝黑，正心神不寧的盯著手上今天發回來的段考考卷，上頭的紅色字跡顯示著六科都不及格。

苦惱著的他，蹲在家外頭巷子的電線桿下不敢進門。

「我明明就很認真的準備了啊，怎麼會還是這樣子呢？」男孩在心中問著自己。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我沒有臉見媽媽啊……他在心裡這麼想著。

突然他靈機一動，進了家門。

「媽！我今天體育課測游泳，我全班第一名耶！」男孩努力在臉上擠出很有精神的表情。

「哦？真的嗎？我家的寶貝好棒哦！」女人在骯髒狹小的廚房裡準備著晚餐，見到男孩進門，像是黯淡的世界突然綻放了光明一般，滿是汗水的臉龐笑瞇瞇的。

男孩看著母親充滿油污的衣服以及疲勞卻充滿笑容的臉龐，知道母親是急急忙忙的從負責打掃的辦公大樓趕回來作晚餐給自己吃的，等會兒還要再趕回去做整天的收尾。

他再也忍不住，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媽媽對不起，我真的很努力的唸書，可是這次段考我還是每科都不及格！對不起！我下次一定會更努力唸書的！」

但是男孩自己都不知道這樣子的保證究竟有沒有實現的一天。

說著說著，眼淚也跟著流了下來，心想自己不是自從小時候在那個暗巷裡看到媽媽辛苦收著垃圾的模樣後，就立下志向要好好唸書賺錢讓媽媽過好日子的嗎？

「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麼沒用？為什麼不管是中文字、英文字、還是數字我都搞不清楚那個是那個？為什麼？為什麼我這麼沒用？為什麼？」男孩邊哭邊說，差點喘不過氣來。

與其說是難過或委屈，還不如說男孩是在氣自己。

升上國中後都經歷過好幾次的段考了，卻沒有一次有好成績，連及格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女人看到男孩突然跪在地上哭得晰哩嘩啦的樣子，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放下手邊的鍋碗瓢盆，蹲在男孩身旁輕輕的擁住了他。

「傻孩子，媽媽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你的圖紙是屬於你自己的，只要你不做虧心事，不論你想成為哪種人，媽媽都會很高興的，」女人把男孩抱得更緊了些，「只要你不去傷害別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你可以活得比任何人都自由，媽媽不會阻攔你的，考試考不好又怎麼樣？不會唸書又如何？你跑得比別人快，跳得比別人高，游泳也第一名不是嗎？」

男孩摟著母親，在母親的懷裡擦著眼淚，仔細的思考著。

「想想看你最喜歡做的事情是什麼吧？做你想做的事就對了。」女人眼眶也紅紅的，「傻孩子，媽媽只是要你快樂的活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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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的新學期才剛開始，夏天的腳步也慢慢的遠去，進入了秋季。

「媽！我打入決賽了！」男孩在這個暑假裡足足長高了一個頭，手上的網球拍都還來不及收起來，就這樣拿在手上興高采烈的從學校一路跑回家。

「太棒了！」女人正脫下工作服就著水龍頭洗著臉，看到男孩回來連臉上的水珠都來不及擦就咧開了嘴對著他笑，「媽媽就知道你一定沒問題的！」

「媽媽你明天一定要來看我打決賽哦！我明天只要打贏了就可以參加接下來一連串的校際比賽了！」

「嗯……媽媽知道你一定行的，可是明天媽媽打掃的公司有聚餐活動，需要媽媽去加班，可能……」

「喔……」男孩像是被澆熄的旺盛火焰，「……我好不容易努力到現在的……」

「對不起啦，寶寶乖，拿個冠軍回來，今天開個特例，晚上回來和媽媽一起吃火鍋吧。」女人捏了捏男孩的臉。

「唉唷，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男孩紅了臉，焦急的甩開女人的手，「不用吃火鍋那麼破費啦，等我回來煮鍋『大雜匯湯麵』吃就好了。」

女人對男孩瞇著眼睛笑，雖然女人的臉上脂粉未施，且因為長年工作的疲勞而早已失去了光澤，但是對男孩來說那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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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賽的前一刻，男孩第一次對自己一向自豪的體育感到了緊張。

手上拿著自己用課餘時間跑去學校附近的美術社打工存錢所買的網球球拍，獨自一個人在社團的辦公室裡走來走去的，就是靜不下來。

折騰許久之後，終於試著把球拍放下，從桌子上隨手拿起教練帶來的報紙，試著讀一讀上面的頭條新聞來減緩自己的緊張。

「『河堤少年兇殺事件』偵辦陷入膠著，死者家屬痛批警方：『無能。』」

「距今約半年前、3月13日的週日傍晚，6、70名喜愛飆車的少年，在常聚集的隆石河9號河堤旁開露天的PARTY，卻遭到不名人士的冷血屠殺。」

「數十名少年幾乎無一倖免，少數撿回一條命的也身受重傷，大部分精神狀態都嚴重的受損，其中一位經過長期的靜養，已回復到能正常起居的少年小雷（化名）表示，當時現場情況相當混亂，但行兇的人只有數人，應該不會超過10個人，可能只有5個人，甚至更少……」

「……因手段過於兇殘，且能夠一口氣對付數十名年輕的少年，警方對於少年小雷所表示兇手只有數人的供詞採取保留的態度，並且會繼續偵辦……」

「……警方依據現場的情況推測，兇手除了使用棍棒類的凶器（棒球棒等之棍棒類型）之外，許多傷者和死者的肢體都有被利刃斬斷的狀況，並且在現場發現了一截折斷的刀身，經鑑識是一種稱為『苗刀』的刀種……」

「……現場還發現了瓦斯桶的殘骸，依鑑識的結果推論，是有人將瓦斯桶搬到此地然後點燃造成爆炸……」

「……少年小雷用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說：『我當時親眼看見我朋友的手臂被砍斷後，從我眼前飛過。』」

「……fuck，搞什麼東西……」男孩感到反胃，「……這麼噁心的新聞……早知道不看了……」

但是男孩沒發覺的是，正因為這樣轉移了注意力，自己已經不再緊張了。

決賽時男孩的對手是三年級的學長，以體能、技術來說，兩人在伯仲之間，都正處在不斷進步，體力近乎無窮無盡的狀態；但是論經驗，起步較對手晚的男孩，實戰經驗較少，就略遜於對手。

但不知為何，男孩一上場就像是出閘的猛獸一般，完完全全的豁了出去。

他揮出的每一拍，擊出的每一球，其姿態都像是個不要命的兇猛野獸，整場用驚人的氣勢壓著對手不斷的攻擊、攻擊、攻擊、攻擊再攻擊。

連裁判、社團的教練、社員和旁觀的老師和一般學生都感受到了那個勇猛的氣勢，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男孩的對手除了是學校三年級的學長外，亦為學校網球校隊的隊長，其球技的確是很高，原本以為可以輕鬆獲勝的他，卻意外的遇到了一個厲害的後進。

這讓學長也燃起了鬥志，心想，好久沒遇到人可以把自己逼的這麼緊了。

激鬥中，兩人的臉上都逐漸的展露了笑容，代表著兩人都正享受著這場比賽。

觀眾最喜歡看這種以小博大、小人物奮鬥的畫面了，網球場旁從原本寥寥無幾的觀看者，到最後擠滿了全場、一位難求，歡呼聲不斷。

整場比賽或許沒有像真的職業球壇或國際賽事來得高水準，但是其戲劇化的精彩程度以及那種一來一往的緊張情勢可說是絕不遜色。

每當學長以精湛的技巧取得領先，男孩就會以拼命三郎的姿態驚險的扳回一成，就這樣子一來一往的，展開了極具張力的拉鋸戰。

就在眾觀眾的圍觀下，男孩最終終於以越戰越勇、不屈不饒的氣勢外加一點好運氣硬是險勝了自己的學長。

「幹的好！我終於可以安心的畢業了，我的棒子就交給你了，」壯碩的學長咧開嘴大笑，緊握著男孩的手，「未來我們若是在職業球壇再遭遇，我是不會輸的。」

但是男孩沒有很專心的聽他說話，簡單的與學長、教練、同學致意之後，一手拿著獎盃一手拿著球拍，身上背著背包就這樣從眾多歡呼的觀眾眼前一溜煙的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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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CE哦，看你打球的樣子就像是幹了一場瘋狂的架。」一個穿著和男孩相同的藍白色相間體育服的男子突然現身，在男孩正打算從學校後門跑出去的時候叫住了他。

「……哦，嚇我一跳，原來是你哦，阿能……」男孩說，「……好久不見，從你上學期突然休學後就沒見過了，話說也未免太突然了，到底為什麼阿？我問了一大堆人都說不知道，還有阿……為什麼你休學了還要穿學校的體育服跑回來阿？」

「沒什麼，就覺得現在的工作比較有趣罷了。」阿能的眼中還是透露出一貫的冷漠。

「……那到底為什麼要穿制服跑回來啊？難道是你要復學了嗎？」男孩用充滿期待的語氣說。

「不是，就只是……來處理一些事……」這個被男孩稱為阿能的男子似乎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你以後就照著剛剛比賽時那種氣勢繼續去打每一場球，相信我，應該沒有你打不倒的對手……重點在於那個氣勢，端看能不能將那股氣勢操作自如，懂了嗎？」

男孩眨了眨眼睛，每次認真思考的時候，他都會做這個動作，和自己的母親一模一樣。

一想到自己的母親，男孩才發現自己不應該再耽擱了。

「阿能，我要趕快回家煮麵給我媽吃了，我們昨天就約好的，」男孩又開始拔腿奔跑，「你要多找時間回來學校哦！我們下次見面再聊！」

男孩用抓著獎盃的手向阿能揮了揮，而阿能對他比了個大拇指，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

男孩開始用全力在路上奔跑著，一想到順利的拿到冠軍，沒有辜負媽媽的期望就開心的咧開了嘴巴笑。

「我待會兒一定要煮一大碗鮮美的湯麵給媽媽吃！」男孩在心中這樣對自己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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